那年冬季,下了几场大雪,我对自己说,壶口瀑布开春有看头了,天一晴,便往宜川跑。
可了不得,往日的黄河不见了,那条腰身日见纤细的河,此刻竟丰腴无比,黄河水从远方汪洋恣肆地奔来,一下子十倍百倍地涨满了宽阔的河床。她像古战场上赴死决战的军阵,漫天漫地扑向壶口,不再是“千里一壶收”的身影,而是横着竖着、拥挤着、交错着、层叠着,从千米长的悬岩上,义无反顾地跃身而下。亿万年平躺在大地上的黄河,刹那间就那么蹦起来了,飞起来了,犹如千万头猛兽咆哮着、怒吼着、翻滚着、绞缠着、撕裂着、腾跃着、喷薄着,无数次交手出击,无数次粉身碎骨,无数次重聚新生,无数次变幻羽化,化成一缕烟,一片雾,一阵霏霏的雨,一道五彩的虹,消失在地平线上。
瞬间便有了种极致的感觉:我们的黄河活得很旺,活得很青春,活得生龙活虎。壶口把古老沧桑的黄河激活了,给中华民族镌刻了一个生命力、创造力、凝聚力永不枯竭的雕塑。
1977年夏天,已届中年的我来到壶口。“文革”刚过,我在十多年的辗转中,感知了一番人生的冷暖与世态的炎凉。人近不惑而无作为,早已自甘平庸。然而,飞瀑的惊涛骇浪让我从委顿中站了起来!黄河水有如煮沸的铜汁,在鼎锅中翻滚。森严的峭壁从四面围堵了出路,水浪被挤压驱赶,千百次突围,千百次被击成齑粉,又千百次再集结突围。终于,绕指柔战胜了百炼钢。千万次被围困的黄河找到了出路,千万次被破碎的黄河又聚合成一泻千里的大军,舍生忘死朝龙门奔涌而去。我的生命蓦然奋起,马上懂得自己应该如何对待人生路的各种障碍……
年过花甲,为了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和冼星海诞辰100周年,我参加了中国文联和陕西文联在壶口瀑布组织的千人《黄河大合唱》。于我而言,这是又一次生命输氧、生命补钙。《黄河大合唱》的创作灵感,是光未然在黄河的激浪中点燃的。冼星海谱曲时,延安鲁艺的小屋冷得要穿棉大衣、毡靴,作曲家的心却燃烧着。没有钢琴,写好一段就用提琴奏一段,或让妻子试唱。第一曲写完,冼星海冲动地吼着:“划哟,冲上前,划哟,冲上前……”炽烈的激情给寒冷的小屋燃起一片春意。1939年,《黄河大合唱》公演。“怒吼吧黄河,怒吼吧黄河,怒吼——吧,黄——河!”数千名观众沸腾了。坐在人群中的毛泽东站起来,连声道,“好!好!”冼星海泪水满面。
从那一刻起,《黄河大合唱》传遍海内外。60多年来,这是第一次在她的诞生地、黄河浪涛之滨演出。作为嘉宾的艺术家郭兰英年已八十,没有安排演出。不料大合唱一开始,老人便激动了,招手叫我,问她唱哪一段、何时上台?我有些尴尬,支吾相告:“您主要是指导,休息好……”郭老声高了:“在哪儿休息也不能来这里休息!”不等我商量好,郭老已经冲进舞台下侧的红军方阵,情绪饱满地唱开了:“风在吼,马在叫,黄河在咆哮……”“郭兰英!郭兰英!”观众激动了,人群呼啦啦一下子拥上了,涛声、歌声、掌声借着五月的风顺着河谷传到了远方。
黄河,我们民族长长的、读不尽的生命史诗,壶口瀑布是这首长诗永远的惊叹号,是黄河永远的魂!